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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一、天堂来信

又快过年了,真快!

村里村外,远远近近的鞭炮声,零零星星、却此起彼伏的响个不停,年味儿挺浓,比你们城里热闹多了。从我的墓碑这个地方西北望去,与不远处漳河北岸铜雀台、金凤台前的曹操塑像遥遥相望,闲暇的时候,我们还能隔空对话,扯扯闲篇儿。当然,我这是攀附风雅,我可没有人家那高深的水平,顶多说点儿邺城废墟上一些有关他的传说而已。末了,老曹只是叹息一声:唉!都过去了,然后,畅望着自己没有统一的南方。风云人物,也有不尽的惆怅。。。。。。

知道你又快要来给我和你母亲寄钱寄物了,突然想给你去封信,说说心里话,絮叨絮叨,看着那些用不完的钱、物,总觉得隔靴挠痒,缺点儿什么。

别浪费了,这边的生活也蛮好的。吃穿不愁,整日无忧。没有人生的艰辛,也没有世间的烦恼。不过,每到中秋和过年的时候,便坐立不安,思念甚切!心里空落落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吗?哪里都一样。

那天的情形记忆犹新。人生最悲痛的时刻,莫不是生离死别。当灵魂离开躯体的时候,在空中听着你们痛不欲生、撕心裂肺般的哭声,我的心也碎了。有好多心里话还来不及说,后事一点儿都没有安排,突然就让我走了!上天太残忍!我的心在滴血,揪心的疼,剧烈的痛!犹如一把刀,一下一下扎进我的心里。那颗心,血流如注、喷如泉涌,整个人崩溃成了粉末。。。。。。

这一晃,已经十年了。家里都还好吧!往事如烟,犹如昨日。上次你到墓前看我的时候,听你述说着家里的事,知道我那重孙女已上二年级了,学习很优秀,常常当小卫士;重孙子和重外孙上幼儿园中班了。。。。。。心里无比欣慰。尤其你说到这十年国家的巨变:如大国神器下海升空、上天入地;通讯5G横空出世;国家日益强盛,大国地位不断上升等等,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这离实现复兴之梦真的不远了!只可惜我无法体验了。不过,尽管很远,但有了5G,我们这儿得到的信息和看到的景象,肯定会更快捷更高清!

这个岁数的人,眼前的事儿记不住,过去的事儿忘不了。要是在世,我过了年就90了吧。唯独过去的事,总是萦绕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就好像是昨天或者是刚才。

你一生没有见过爷爷奶奶。我四岁,你奶奶就因月间病撒手人寰。你叔叔未满月就送人了。我十几岁上,你爷爷被恶霸谋害,紧接着你大伯被国民党便衣队抓去活埋,只剩下你姑姑和我相依为命。那一段是最黑暗的日子。待到咱这儿解放了,分了三间半房子,和你母亲结了婚,才算有了个家。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有一年我和咱村保民、书生等几个要好的伙伴儿背着小米儿,去了临漳、成安、磁县、峰峰参加考试,都考上了,最终我选择了25里之外离家最近的磁县二中。我的成绩很优秀,当了班长,在学校人了党。你的出生,使生活一下子更加拮据。3块钱的学费学校给减免到2块,还是交不起,你母亲一个人在家照顾你干不了活儿,再加上村里干部大老黄三番五次的做工作要我回来,犹豫很久,最后决定:停学回村!尽管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那时候上过中学的极少,在三里五村算得上是秀才了。回村便当了会计,因为在学校入的党,回来就进了村干部班子。不是自夸,我那时能双手打算盘,而且谦虚知礼,备受大家尊敬。这一来,便在村里干了一辈子。

你没埋怨我吧?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想过:关心你太少。从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直到后来的包产到户,我从会计、副支书、大队长(村主任)到后来的村支书,主要的精力投到了工作上,再也没有多少时间管你。记得你四五岁时,有一次我出门你非要跟着我,哼哼唧唧一直从村南的家,跟到村中间大队部(村委会)的院里。急着开会的我再也忍不住,猛回头喝到:一直跟着我干啥!你被我的震怒吓了一跳,一下子停在原地,极少挨吵的你惊愕地瞪着我,嘴里含着半口窝窝头,可怜巴巴的半张着嘴,眼圈里打转的、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刷刷的狂奔下来,进而委屈的抽泣起来。我的心针扎似的颤了一下,眼圈也湿润了,后悔不迭的走过来蹲下,给你擦着眼泪,越擦越多,嘴也咧起来了。我赶忙拉住你,走向大队部。

顺心的时候过的最快,艰难困苦的时候,度日如年。四清运动挨整的时候,我默默独自承受。我不能给你母亲和幼小的你增加承受不了的压力。有一天工作队教育、逼迫、指使还是小学生的你给我怯生生的说:爹,交代吧!人家说,不交代不行!我强忍着眼泪,苦笑着摸摸你的头,扭过脸去。看着因吃不饱更无法吃好、严重缺乏营养面黄肌瘦的你,心如刀绞,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等到四清工作队派的四五个人把好几个大麻袋的账本核对了数月之后,宣布账目无一差错,全部准确!我才重见天日!才给了你一个笑脸!那时候,你一脸的迷茫。

你问过我:为啥总不好好给你说村里的事。我是想,那时候你还小。稍大些你上学走了,又不在家。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村里家里这些事给你多说无益,一辈子不可能都是顺风顺水,艰难困苦的事,错综复杂,你帮不了,还会影响你的学业。再苦再难,天大的事,让我自己承担吧。或许你会埋怨我,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说不出多深的道理,但我知道,大家把村里的事交给咱,咱就不能只顾自己家里的事。当干部的,那就得先人后己,受点委屈无所谓,先把大家的事做好,村里的事是第一位的。能吃亏别沾光,大家才能信得过你。

虽然当了一辈子干部,除了给你盖了座房,啥也没给你留下不说,因为帮人盖乡政府不给钱,欠了一屁股债,临了也没还清。这是唯一对不住你的一件事。别怪我,咱总不能干违法的事儿,咱总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说是不是?你不是总向别人炫耀我做的几件事儿吗?咱村第一个在全公社(乡。下同)有了东方红拖拉机;第一个通了电亮了电灯;第一个有了电磨;第一个整修了农田、水利,粮产在全公社领先,受到县里表彰;第一个建了砖窑;第一个有了果园;村里的工作始终是公社先进,常常去县城参加表彰会。对了,这些不都在村两委给我树的那块碑石上写着呢吗?

还有几件事,你从来没问也没说过。你母亲表弟也就是你表舅,从小成了孤儿,是咱家养大成家的,那时你才几岁。你表弟知青下乡在咱家待三年当兵走的,是让你去海南你姑姑家接回来的。六几年在河南找到你叔叔的下落后,因他们家庭困难你叔婶又先后去世,你的三个堂弟一个堂妹从几岁接过来养大成家。算上前面的,共有非亲生的六个孩子由家里养大。你肯定不会有意见。因为言行是最好的表态,而且包含着赞赏和支持,况且,你也这么做了:其中两个最小的堂弟,最后是你叫来的。你叔叔去世后,你婶子带着两个孩子改嫁,因病去世,那个重组家庭因故难以养活三个幼小的男孩儿。那时你已经结婚,女儿才几个月。暑假里,听说这个情况,你骑自行车跑到河南去看他们。当已经辍学去野地里拾柴火的你二堂弟(在那个家是养子老大)听说老家的大哥来看望他们弟兄两个时,飞也似的跑回家里,一到屋门口,扶着门框,两双眼睛一对视,二堂弟眼泪刷刷的奔流!那种一下子见到亲人的巨大悲痛和突然的惊喜,使你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每次说起这一幕,你都忍不住哽咽,再也说不下去。第二天,就把二堂弟、三堂弟接回咱家来了。知子莫如父。坦诚、善良你还是随我的。有一年,安徽一个姓徐的带着礼物,千里到家寻我,说我在外地遇到落难的他,给了他钱和粮票(那时候必须有粮票才能买到吃的)救了他,磕头的功夫都有,非要跟我拜朋友认我做大哥。我看你挺赞赏,过后一直问我经过,还到处给同学炫耀。

听到西边京广铁路上火车过漳河大桥的声音又多了,提速了响声反而小了许多。近处的高速公路上声音倒是不大,但南来北往、如穿梭似的汽车,到晚上那灯光就像是一条巨大的无尾长龙,从北边的天,直通南边的海,飞舞在神州大地,呼呼生风。发展这个快啊!我赶上过,你往后经历的更精彩!到那时候,国家繁荣的摸样,难以想象!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知道又说多了。不过,好久也没啰嗦过这么多了。现在政策好,我倒没啥担心的,就是想你们,想我的孙女、孙子,特别是想我十分可爱的重孙女、重孙子和重外孙,想以前那些快乐的时光!尤其到过年,想的更厉害!咳!不说了,难受。

二、惊梦

我一惊!梦醒了。窗户微亮,晨光初起。分明是父亲熟悉的字迹!分明感觉离我不远!我都闻到了那熟悉的气息!怎么是梦?就好像父亲从对面,突然一转身,走了,永远不再回来!热泪,顺着脸颊慢慢流荡,我一动不动,任它流进了耳朵里。我又一次陷入对父亲深深的思念之中。那慈祥、那笑容、那声音、那身影。。。。。。

细细想来,十年来父亲不知多少次走进我的梦中,但大多是行进在时大时小的水中、坎坎坷坷的泥泞、曲曲折折的山中,最后都没有走到尽头,有一次梦到和父亲走在欢乐的山林里,他的声音,他的气息,都那么清晰,那么熟悉,一路走一路说,颇感少有的亲切快活。心里想这么难得的感受可别是假的,千万千万不要是梦。我赶紧下意识的捏捏父亲的胳膊、臂膀,哦哦,是真的,是真的!我立即拉住父亲的手臂,恐怕丢失一样大声说:不要走远!但只说了前两个字,一下子便惊醒了!一睁眼,发现还是一场空梦!顿感失落的像突然沉到了峡谷的谷底,无名的懊悔和说不出的滋味,回荡在心间。

家里经常看不到父亲的身影。记忆中,几乎想不起来父亲的陪伴。只有两次最为深刻。几岁上的一个夏天,父亲把我带到村西南三四里的太平渠磨坊,之后不知有什么事离开了。直到天快亮,才想起接我。而我,却被磨坊的人弄到平房顶上和他们一同乘凉。那个夜晚的凉爽和天上的星星,至今记忆犹新。

还有一次,是他骑自行车带着我去安阳。30华里,只有过了一半路程的辛店集,才有比较好走的那时算是好路的灰渣路。能够快速骑行了。他扭一下头甩给我一句:扶好啊!然后上身前倾,微微俯身,快速蹬起了自行车。到了最快速度时,只觉得两旁的玉米青纱帐成排的刷刷往后倒,自行车胎磨地的沙沙声,风在耳边的呼呼声,头一次感受到了那时的速度。到了安阳城里,我才知道,父亲是带我洗澡。第一次在城里的澡堂洗澡。好像光顾了一回大观园。尤其是父亲近距离爱抚的帮我搓澡的亲切感,软软揉揉的留在了心底。这次最深刻的印象,是父亲的年轻力壮,父亲那亲切的声音,父亲那慈爱的眼神,父亲那特有的气息,父亲那骨子里透出来的说不清的滋味。

父亲一生中,接触了无数各色各样的人物。但屈指算来,几乎没有什么与其对立人物,反而许许多多的人成了世交。村里一家姓刘的,上世纪五十年代要饭到村里,看他们一家实在可怜,想尽办法,帮他们安家落户定居,了却了颠沛流离之苦。

脾气各异,年龄大小,都能成为一世的好朋友。我每次去临漳,便到杨书生、或者高义德家里做客,次次都要挽留我住几天,热情周到,犹如至亲。大学毕业到邯郸,我在父亲的同村同学倪保民宿舍里住了两三个月。保民叔叔对我比对他的子女都亲。这样的做人,这样的做事,这样的情义,现在已经太少见了。

父亲去世后,待葬期间,有许多父亲的好友和乡亲,频频过来看望和安慰,更感到父亲在乡亲们心里的位置。

期间,父亲的一位世交来找我,给我说:跟你商量个事儿。我狐疑的问道:啥事?是这样,他说:村里有四个跟你父亲搭档过的老伙计,想过来,参加一下你父亲的葬礼,尽个心意。我答:可以啊!咋了还用商量?我有点莫名其妙。他呵呵一声说:是啊!这里边有点儿事,是怎么回事儿,他们给你父亲曾经是多年的搭档,以前有过隔阂,闹过意见,反对过你父亲。后来他们琢磨好久,还是觉得你父亲这个人挺好,感到懊悔,但很长时间羞于出口,没想到你父亲突然去世,感到特别难受,想来最后看看你父亲,送他一程。如果你同意,明天他们四个一起过来参加葬礼。这么大点儿事儿啊?我立即回答:同意!让他们来吧。同时,深感惊诧!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当时间证明了父亲的磊落之后,其实他们心里早已冰释前嫌。但非常遗憾的失去了生前一笑泯恩仇的良机,只能无奈的用致哀表达,想在最后的时刻仍以挚友的身份惜别。想到此,我不禁泪眼模糊,悲情无限。

可是,我一无所知,父亲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使我又想起另一个村干部,曾经通过我一个亲戚约我说:不忙了回来给你坐坐。以前的事儿都过去了,说开了,朋友还是朋友,亲戚还是亲戚。什么事儿说开?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因为,所有这些,父亲从未给我讲过。而那些自认为给我父亲有过矛盾、做过对头的人,都以为在城里做了官的我,什么都知道。都认为我会以他们为敌。

我没有埋怨父亲,在他离世后遇到的此类桩桩件件倍感怪异的事情里,父亲的另一个形象更为清晰起来。我想,他绝不仅仅只是为减少我的烦恼减轻我的负担而闭口不谈,而是从来没有把他们当做过敌人和对手对待。其次更为重要的是,下意识的为了不将无益的恩怨遗传给我而有意为之。他的愿望,无疑是让子孙后代:眼里没有仇恨,心里没有坏人。因为,在我的一生里,他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村里的人,谁是仇人,谁是坏人。这种于无声处的善与爱,至今使我在村里没有遇到过以我为敌的人,常常碰到的是,亲切的问候,慈祥的关爱,善意的叮嘱,对父亲的怀念和称赞。而父亲对我做的,没有半句教诲,全部都是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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